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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這些話,可以繼續存在這世界上-專訪青虫aoi談二專《海海人生》

「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前赤壁賦》中,描寫一段蘇軾和一位客人的對話,背後聽著簫聲如泣、如訴,對方有感而發,說著萬物之廣袤,而自己只能浮沉於滄渺的人海之中。

初次聽到青虫aoi發行的第二張台語專輯《海海人生》,像是順應厭世代趨勢所交出的作品,如同這位過客突感悲從中來,於是借景抒懷。仔細聽才發現,他們其實提供現代人用心處世的方針,寂寞來了,選擇偏心所愛;在周而復始的生活中,能信步找到出口;在海海人生中,找到自適生活的樣子。擅長把生活記下來的他們,用音樂說了出來。

透過這篇專訪,也用青虫的視角,記錄當代人們過日子的痕跡。


「我只是用台語寫我看到的事情,然後唱出我覺得自己能說出口的話。」

青虫aoi目前由主唱吉尼、電吉他手Alan和貝斯手郭宏組成,過去發行了一張華語EP《漸進線》;後入圍三項金曲獎的首專《有你的故事》,而去年(2023)十月,發行的第二張專輯《海海人生》。

身為主唱兼大部分詞曲創作者的吉尼,創作其實不限語言,華、台、英語皆有,各時期語言比例不一,目前在青虫中以台語作品居多。但不管是「苦苦等待的悲情女生」、「飄浪到異鄉,每天喝酒抽菸的浪子」,或是「被女人拋棄,內心痛苦的男子」,這些台語創作常用的主題都很難出現在她的筆下。只因這句「那些都不是我的心情。」自然地被拒之門外。

對創作的要求一直秉持著「我手寫我口」,這樣的堅持,也能從她如何定義自己第一首台語創作而窺知。她分享了兩則故事:

剛開始接觸台語創作是在吉尼進戲劇所時,起初常在學生與老師間的案子或作業中擔任音樂設計。其中一次接到台語劇團(阮劇團)的合作,該劇定期進行西方經典文本改編,當年正在將莎士比亞的喜劇作品《仲夏夜之夢》改編為台語戲劇《熱天酣眠》(2013)。起初只是做配樂,但做到某場景時加入了詞,於是寫了幾句台語。只是對她來說仍不夠完滿,遂而作罷。

阮劇團《熱天酣眠》5分鐘演出精彩片段(末尾處可稍微聽到吉尼加入的詞)

直到和青虫團員相遇前一、兩年,吉尼的前團員克里斯結婚生小孩,於是為新生兒寫了一首台語歌當禮物。這首歌便喚〈青鳥〉,英文冠上和他們團名一樣的aoi,希望象徵幸福的青鳥,能陪伴對方身邊。後收錄於首張專輯中,成為樂團也是吉尼本人的第一首台語歌。

探索台語創作原因很龐雜,吉尼說過去國小高年級以前都和阿公、阿嬤住,和他們的共同語言是台語,只是大部分求學年代並沒有受到完整的本土語言課程。這幾年將這個語言「抾轉來」的過程,她發現:「原來現在已經有一套台語正字系統。」那是在她開始把台語歌發布在網路後,看到網友的留言指教時才驚覺。

因此她選擇去上課,笑說是「為了不想看到底下留言像在批作業。」但其實是希望讓所有願意或想聽台語歌的人,能用最自在、最生活的狀態去接觸,給年輕人和年長者一處安全感接受這個語言現在的樣貌。


《人生海海》描繪著當代面對「獨自一人」的生活處境,相比上一張《有你的故事》聚焦在「你」,文意上有較多溝通和互動,第二張專輯雖然也有你來我往的對話,但大多時候好像都在和自己溝通。而聆聽兩張專輯時會發現,主唱語氣截然不同,二專顯得成熟入世,首專則偏向可愛俏皮。吉尼說:「聲音是從歌的設定出發,兩張專輯出發點不同,情緒就會不太一樣。

比如可以從〈寒天〉和〈我毋是刁故意〉兩首描述兩人相處的作品來做對照,正巧能聽見較大的反差。兩首歌的故事方向相反,前者交融情感;後者感念道別。然而音樂情緒卻做了相反處理,〈寒天〉鋪上朦朧的電子氛圍,平穩的滑入被窩;〈我毋是刁故意〉則以九零年代的電子音色,活潑而懷舊地說著關係就像果子,未熟就離枝。兩首在內容和曲風處理上的對稱,便能反應在專輯的風格上。

「我覺得自己很多創作出發點都是覺得有趣,好像可以試試看,看能寫出什麼。」

俯瞰青虫的作品,能讓人感同身受其實是他們有意為之,不過這種「有意」還是源於創作者鍾愛作品從身邊取材,對周遭事情充滿好奇而來的。所以過去至今在作品選題上多有同婚合法、流浪動物、環保等主題入歌,而《海海人生》則感受到身邊「單身」狀況居多,並嵌入近年安樂死是否合法化議題,結合成主打歌〈儉錢安樂死〉。

少了正能量內容,反而能如實鼓勵單身者「嘛是愛過了歡歡喜喜」,畢竟人生空手而來,也空手而去,單身無牽掛,似乎省心了一些。而「人生海海」很難不去聯想到,陳盈潔收在1993年《出色》專輯中有名的〈海海人生〉這首歌。光聽歌就有股鬱結在內心的感覺,正因為「阮會歡喜 有緣你做伴 欲離開 笑笑阮無牽掛」反映了關係走到盡頭,面對生離死別的苦,相對於〈儉錢安樂死〉裡的「人生海海」,同樣過著日子,內心是不是平穩許多?如此對比,也證明了過去至當代對情感的描述產生了典範轉移。

「我希望透過創作,讓大家看見這樣的社會現象,即便它是一個中立性質或有點偏向負面的東西。」在聊完幾首創作後,吉尼給了這樣的小結論,「當然,要入歌的話,內容還是要容易消化啦!」

沉重歸沉重,正當我要註解吉尼為「社會觀察家」時,她竟硬生生在稱號前面加了「傳說對決社會觀察家」。沒想到在玩遊戲過程中,竟也成為她觀察社會、化為靈感的媒介之一,如〈你閣無轉來〉來自於透過遊戲認識一位30歲的社會人士,對方分享一段辜負愛人的愛情故事,副歌那句警語「有心做伙 無心就扯」便是苦苦等待的一方最終死心的宣告。

另外還有〈偏偏〉這首歌,吉尼說她發現有陣子打傳說時,很多人喜歡在暱稱用「偏愛」這個詞,像是「想成為你偏愛」、「能偏愛xxx嗎」。」那時的她如發現奇觀,很快便以「偏愛」一詞入歌。

〈偏偏〉是專輯中少數華語、台語混合的作品,找來過去擔任三十萬年老虎鉗的主唱鄭植featuring。而「偏偏」在華語和台語語境中各有意思,作品巧妙在「偏偏愛著你」中交替代表「偏心愛著你」和「就是愛著你」兩種意思,形成有趣的對照。


專輯當中featuring的歌手有兩組,一組是和大嘻哈時代2冠軍阿跨面合作,當時消息一經公布便造成討論話題。另一組則是合作〈偏偏〉的鄭植,出於好奇,細問了過程,也意外牽起一段國內獨立音樂圈團員更迭的故事。

吉尼說她過去是三十萬年老虎鉗的粉絲,很喜歡主唱鄭植的聲音。而現任電吉他手Alan便是其中一位團員,在青虫組團初期時,Alan偶而需要兩個樂團往返表演。那段期間,青虫也算見證了「老虎鉗」自2018年,憑藉首張專輯《我不是超人》入圍金曲獎,到2020年宣布樂團解散的日子。後來Alan順理待在了青虫,「老虎鉗」貝斯手羅浩宇和吉他手阿磊後來則組了庸俗救星,而主唱鄭植與鼓手子軒則走入了一般工作。

「起初〈偏偏〉並沒有要男女對唱,是到了Alan編歌時覺得『很適合出現一個男生的vocal』。後來和我們推薦說:『我覺得可以找鄭植,他的聲音可以!』」

沒多加干涉,也透過Alan順利邀約,和鄭植對完台語咬字後,下一次便正式錄音。比起瞻前顧後地謹慎挑選,他們更願意信任彼此的選擇,無非是給人安心的空間。

羅莎莎(圖源自:羅莎莎 Facebook粉絲專頁)

而說到讓人安心,吉尼說自己有個習慣,來到錄音室後總會很想趕快下班。據她觀察自己是因為「錄音時很需要在一個充滿安全感的環境下工作」,但大部分因為與合作人不熟而事與願違,自然早下班得好。只是在第二張專輯製作過程中,配唱羅莎莎卻給了她十足的安全感。吉尼說:「和莎莎本來就是朋友,工作過程也讓我放鬆不少,鼓勵我在配唱過程中,願意做更多嘗試。

而她也把這份安全感,放到了在《海海人生》一同共識的音樂人當中,相信他們的專業,各自發揮所長。

「如果對方問我們有什麼reference(參考)的話,我們就跟他說:『我們的reference,就是你!』」他們打趣地還原了當時預謀已久的話。

攤開青虫單曲製作、編曲人,總會發現一些驚喜名單,就如溫娜和周已敦兩人去年(2023)有的共同交集作品,便是有名的草東沒有派對《瓦合》,他們各自擔任要角。而兩人參與《海海人生》的曲目相加也近半張專輯,對青虫來說,找製作人、編曲或混音師,通常都是看過對方之前的作品,確認合作後,便全權交給對方。

右為周已敦,以JADE〈Telephone〉和嘟嘟獲第34屆金曲獎「最佳單曲製作人」

青虫回憶兩人的合作,說:「溫娜的聲響很潮,作品也有他本身獨到的切入點,這是我們無法完成的,加上去年(2023)合作〈新年冬新希望〉非常愉快,於是很放心地交給他。」另一位周已敦,他們更用「溫暖的智者」來形容他,說:「我們從第一張專輯時便有合作,他一直是一位很願意分享的人。知道他做出來的音樂品質一直都很穩定,交出來的作品我們也幾乎不會做更動,他的美學就代表著我們的美學!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似乎成了青虫找人合作的代名詞,持續提供安心的位置。


「我覺得青虫缺乏的,就是有節奏性的音樂,非常開心能和這位饒舌歌手合作。」

貝斯手郭宏在談及和阿誇面的合作時,坦言自己多少有些緊張,也有預期到效果會不錯。相較過去第一張EP在〈分手後你才送我生日蛋糕〉這首歌中,郭宏嘗試唱了饒舌,從2022年發行的單曲〈新年冬新希望〉開始,到第二張專輯發行,青虫也算漸漸融入嘻哈風格的作品。

台語跨足嘻哈,阿跨面像是青虫音樂裡最驚喜的禮物。過往唱慢詞居多的吉尼,也在專輯中幾首歌試著加快台語唸詞,但比起饒舌,她覺得自己比較像「唸歌」,說:「台語本身用唸的方式本來就會有節奏性、有點旋律的效果,而我們本來就很喜歡這種唱法。」

其中最令筆者喜愛的作品〈心所愛〉,編曲找了萬志軒aka嘻哈魯智深合作,他們形容「就像以前跳breaking的人會選的歌。」把及時行樂的歡快感,用「敢閣有明仔載」的時限性明亮地表現了出來。

不管是在台語音樂中跨足嘻哈,或是在作品中記錄當下故事。收攏起來似乎達成了世代間的溝通。把這個長輩們習慣使用的語言,結合現代議題、樂風送到年輕人面前;而年長者也透過自己熟習的語言,認知到過往未曾觸及的議題

「對我來說,如果少了一個語言,就是少了一個描繪這個世界的方式。如果我可以繼續用台語寫歌,那就是在擴充台語在當代的語境,讓大家知道台語是可以這樣子描述事情的。」

一個語言的死亡,也代表一代人的故事從此無法讓人理解。雖說他們描繪的現代群貌是那麼地片葉不沾身,但內心仍舊希望自己所珍視的當下、和家人的日常對話可以一直保存到未來。專訪後面,吉尼也終於說出自己寫台語歌的初衷。

「歹年冬厚痟人」專場 photo 楊子

「我希望存在我家庭裡,跟我阿公阿嬤、父母對話裡的事情,是可以繼續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用台語記錄著當下看見的事情,擔任「社會觀察家」,其實僅出於私心,說要肩負一個語言傳承的責任則顯得太過沉重。在這漸趨多元的流行文化中,很多時候只是擔任灑下火種的角色,他們創作、演出,只是為了讓多一點人認識,讓多一些人因為喜歡而願意多親近這個語言,而當你願意親近它時,就代表那道能探索未知的大門已經打開。「至於接下來要不要走進那道門?或是要走得多深?就是大家的選擇了。我覺得我們能做的事情就是這樣。」吉尼這麼說。

審視近年來台語議題不斷被放在大眾面前討論,細至台語用字錯誤,大到台語領獎人是不是要用台語講得獎感言,而關於台語創作中的「倒音」問題也成為專訪末尾熱烈討論的子題。

郭宏說那是假議題,會倒音只是說明使用者還不夠了解這個語言,就像外國人唱中文歌一樣;而吉尼則認為爭執雙方並不在同一個認知基礎上,不了解的人不明白他們根本犯了很基本的錯誤,以為是小題大作;了解的人沒釐清到對方其實沒認知到自己不懂,反應得過於激烈。

不過也是因為有討論、有關注、有努力、有發聲,才能讓台語繼續成為一個活著的語言。在流行文化下說到底,只是選擇自己所愛的「真理」,自然形成特定群眾,如同繁茂的大樹,開枝散葉地生長枝枒,最後會被大環境導到何處?已非一己之力得以撼動。

寧可存在一些自私,畢竟大多時候也只需要對自己負責,那也就足夠了。


〈前赤壁賦〉中,後來蘇軾回應了這位悲從中來的客人,用我們熟知的「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段變與不變的道理來鼓勵對方正向豁達,找到自己生活的平衡。

《海海人生》用著中立,甚至不那麼正面的語彙情境來描繪現代人也會感同身受的視角,看似「荏懶」,其實積極不已。如同他們成團的歷程,一開始只是吉尼想找人一起做歌,之後因為要比賽才想了一個團名。後來回去審視、整理,才慢慢發現其實自己做了很多。

我覺得自己身體總是走得比較前面,後面才會意識到自己之所以這樣做的理由是什麼。」 有時是自己意識,有時是透過旁人整理。但在這浮載的人生扁舟上想要經歷什麼、留下什麼,把當下過得自適似乎不失為一種選擇。那麼這張專輯的存在,似乎就為未來投下了一顆能夠蕩漾許久的漣漪了。

【青虫aoi《爛在沙發上》2024專場演出】
日期|2024.03.22 (五)PM 20:00
地點|Legacy Taipei 音樂展演空間(台北市八德路一段一號 華山1914創意文化園區 中五館)
票價|預售票880元/現場票980元
售票連結:https://www.indievox.com/activity/detail/24_iv02803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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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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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愛文字帶來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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