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面由山丘環繞,開口一面向著「麥稈之海」(Sea of Straw),陽光斜照著水面粼粼,搖映的光影是風的傑作,它從海上拂來,捲起細沙奔向後頭的城市。那片低矮房舍是《小故事》專輯封面中所畫的淡水景色,也像極了父執輩們曾生活的場域,打開了一段與時間失聯的記憶。
故事的開頭是父親—當代著名藝術家雷驤,幾年前因多年好友徐松榮作曲家離世,其兒子把父親與雷驤之間文情並茂的交流書信,細心成綑裝箱地送給了他們。整理過程,雷光夏看見父親其中一篇短詩〈歇業的浴場〉,提筆擴寫了下半段內容,成為〈歇業的海水浴場〉這首被大海包覆,充滿溫度的音樂作品。
「60年代的人其實只要離開這個地方,基本上就只能透過書信來維繫感情。所以讀這些信時,都能感受到他們豐沛的情緒,知道他們是很要好的朋友。」雷光夏父親當時寫下了青春爛漫、迷惘無畏,而她將故事做收尾,縱使身處異地、生離死別,永遠都會記得那處「相遇的地方」。
細細詢問,她才道出父親和好友書信中那處「歇業的浴場」可能是苗栗通霄;而雷光夏創作時,筆下所想的畫面則在她偶而會去散步的三芝淺水灣;而雷驤當時也在回憶這些書信後,寫了一段後記〈飛奔少年〉,背景則是在瑞芳一處靠海的貨櫃屋咖啡館。地點不同,卻都直指回憶中那片「麥稈之海」。
「原本故事應該在這裡就停了。」雷光夏說。

起手音樂創作近三十年,金曲、金鐘、金馬包辦周身多年,現在的她已不再需要用作品證明什麼,當初欲發行EP只是為將父親畫作和散文做統整,接著便要繼續投身配樂。「但後來很神奇的,這些歌都好像有生命一樣,急著想要誕生。」被靈感眷顧,她說在這近兩年裡,這些元素像是會自動歸位,集結成了這張等待九年的專輯《小故事》。
故事先行,把自己放在音樂後面
暨2015年發行第七張專輯《不想忘記的聲音》,並難得地在TICC辦了兩次大型演出後,便少出現在螢光幕前。再一次驚喜見到是在連兩屆金馬獎頒獎典禮上表演,分別唱了入圍最佳原創電影歌曲:《范保德》的〈深無情〉和《返校》中的片尾曲〈光明之日〉。
她的配樂喜歡用視覺感去營造音樂空間,層層鋪疊而上的管弦配器是增加作品厚度的關鍵,如同用壓克力作畫,一筆一劃都代表著一種情緒的宣張。但特別的是,編曲者時常會讓法國號加入其中,繫上一段悠長而溫煦的故事線,而這往往成為整首歌畫龍點睛之處。在〈光明之日〉中能聽到,《小故事》中更能發現它不下數次。
擔任〈歇業的海水浴場〉錄混音師的林孝親,兩人因《返校》電影結識,這次合作也最注重這把樂器,細心磨出法國號在作品當中的成音效果。
「我希望它像專輯中的小太陽。」雷光夏說,相比九年前《不想忘記的聲音》,因為當時的情緒,反饋出充滿冷色調的作品;《小故事》中的這顆太陽,似乎代表著此刻雷光夏的心境,透過它為故事打底,讓她穿回到這張專輯的原點。那是從親戚朋友轉述和自己觀察中所見的故事,她表示父母從相識之後,父親就一直會講故事給母親聽,「就連去年媽媽住院,他也都會帶書唸故事給她聽。」這是小故事的起點,專輯製作過程她很明確知道,一定會有一首記錄著這段長情也代表專輯主題的作品,等待降生。
滯留許久,卻也不候多時,同名歌曲〈小故事〉在專輯製作進入收尾時誕生了,「新的故事將從 這首音樂 重新開始」,同樣用溫煦的法國號包覆。把故事推出去,而對她來說這樣也就足夠了。
從事音樂工作多年,雷光夏明白自己善於為別人實現畫面,像在配樂時,就能專心實現導演腦海中的故事,用比較抽離的方式輔助對方。碰上做自己的作品時則反倒更相信緣分。「因為我希望自己的創作能讓別人找到停留處,不管那首歌有多少成分的我,重要的是能在作品裡感受聽者自己的故事。」就如同為老天傳話,用音樂帶給人們寓意。
可《小故事》絕不僅想做一般寓言故事來讀,那些飽含時間厚累而生的記憶需要宣洩,而且急需宣洩,且斯人已逝,只會隨時間漸漸磨損。這才是雷光夏想用目前對她來說「最後一張專輯」的篇幅,留下生命中寶貴故事的原因。
於是她拾起收音器材,接收來自天然、真實的聲響,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來自聲音採集。一如〈地鐵與樂團〉這首歌的誕生,是在發上一張專輯(2015)以前,因心情鬱結選擇遠赴匈牙利散心,才於沿途採集地鐵進站聲、路上樂團演奏聲及當地環境音整理重編而成。時隔多年,拿進了專輯中,具別樣意義。
在和雷光夏討論作品的雛形時間時,會發現專輯幾乎打破了空間和時間的關係,有遠到2011年給娃娃魏如萱唱的〈我們〉,也有發行前幾個月受靈感招喚而來的作品。這也許與她的經歷有關,再繼續探詢會發現,現實與虛幻其實有著曖昧相合的地方。
不論時空虛實,重要的是相遇的地方
「以前的人很特別,能寫出『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這樣魔幻的畫面。」因為專輯當中收錄了〈蒹葭〉這麼一首歌,我們聊起了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也包含《楚辭》。和她分享過去先民理解自然環境有限,可能看到霧出現就好像仙人下凡一樣。「我覺得人和自然的界線其實很模糊,有次在南美旅行時,在那原始大地上,你以為的植物,其實是動物的擬態,而植物的野生形狀,又像是張牙舞爪的動物。」雷光夏說。
這首歌由大量環境音重編整理而來的,內容除了保留《詩經》原詞外,更特地到福山植物園田野錄音,捕捉大自然中各種蟲鳴鳥叫聲。「原本這些錄音是受邀,要來改編林強〈單純的人〉這首歌的。」雖然後來因為一些原因沒有使用,落在了自己的音樂庫中。直到最近收歌時想起了它,並邀林強混音,圓滿了這首歌的歸宿。
「其實當時有想過要按照時間從清晨到黑夜編排,但後來發現有些時段的收音混合在一起似乎更妥貼。所以仔細聽這首歌的人會發現,除了鳥叫、蛙鳴外,同時還會有蝙蝠拍動翅膀的聲音。」沒想到陰錯陽差下,竟也在這首歌中出現了魔幻畫面。
靈光一閃,我向雷光夏說,「畫面好像《百年孤寂》作者馬奎斯的魔幻寫實風格喔?你以為的虛幻,其實是別人的現實吧?」沒想到她大為贊同,專輯當中〈小說裡的最後一人〉就是以這部經典為背景,找來了曾在金馬演出中合作的槍擊潑辣樂團,開出全專中最熱烈盛大的歌曲。
「 記憶或預言 都消失了邊界
虛構的盡頭 真實將上演 」-〈小說裡的最後一天〉
雷光夏分享,過去自己在看《百年孤寂》時,都會在現實發生特別奇怪的現象。「記得之前在看這本書時,美國就發生了911事件;上一次看時,外頭突然下著暴雨淹水,看到眼前有一群鴨子滑水過去…」很多令人難以置信的巧合,讓她現在還有點擔心再翻開這本書。也許發生是必然,也可能僅不過是巧合,不過也側面印證了看待一件事的虛實,其實和自身視角有關;而看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許我們不該拘泥於相處過程中,那些容易成為過往的時間和地點,而是珍惜並記下彼此相遇的地方,帶著走過一輩子。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雷光夏說。是的,所以父親和朋友用書信寄情,並用「歇業的浴場」把年輕時那段浪漫與迷惘的友情紀錄其中;母親跟著父親穿梭在一篇篇故事中,雷光夏用〈小故事〉記錄下來;〈不想忘記的聲音 live 版〉是為了留下她喜歡的朵兒咖啡館,收錄熄燈前的演出聲景。現實中的時間與空間都會斗轉星移,但心中那處「相遇的地方」會永遠存在。
雷光夏也有令她記憶深刻的所在嗎?「里斯本對我來說是個很重要的地方。」這座位於葡萄牙的首都,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古老城市,不僅和她音樂生涯起點有關,更是她眾多記憶的匯集之所。

要詳說原因,和這兩件作品有關,一件是文德斯(Wim Wenders)所執導的電影《里斯本的故事》(Lisbon Story,1994),主角菲利普是位錄音師,他帶著麥克風穿梭在最古老的城區-阿爾法馬區(Alfama)蒐集聲音。當年雷光夏深受其影響,成為做聲音蒐集工作的開端。雷光夏還分享,有次正如願到了里斯本旅遊,本想也來蒐集城市的聲音,卻未想忘了帶錄音設備,最後竟用耳朵記憶,回去後憑藉記憶還原出那些聲音。
另一件作品則是英國藝術評論兼小說家約翰.伯格(John Bogle)的《我們在此相遇》(Here Is Where We Meet,2005),小說第一章就在里斯本。她說:「他是個有力的批判者,同時也是一位深情的凝視者。」細問之後才發現,原來專輯中〈在轉角遇見他〉:「被麥稈般金黃色的大海包圍 」這句歌詞,就是依照原文的寫作方式翻譯而來的。
歌詞內容幾乎帶領讀者遊訪了一遭里斯本,包括因城市古老,有著許多蜿蜒曲折的窄巷,才會有「轉角遇見他」的奇遇。而小說中寫的是與逝去母親的相會,在城市間邊走邊談著過去經歷的故事,當中有一段對談,是和母親討論關於「死亡」的想法:(節錄自《我們在此相遇》第一章〈里斯本〉)
「人死了以後,可以自由選擇他們想住在這世上的哪個地方,他們最後總是會決定留在人間。」母親說。
「妳是說,他們會回到某個生前讓他們覺得愉快的地方?」主角約翰問。
…
「所以時間不重要,地方才重要?」約翰問。
「不是任何地方,約翰,是相遇的地方。」母親答。
…
「每樣東西都是從死亡開始。」母親說。「創造始於死亡,先死後生。之所以會有誕生,是為了要給那些打從一開始就壞了的東西,在死亡之後,有個重新修復的機會。這就是我們為何出生在這世上的原因,約翰。我們是來修理的。」
如果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存在的原因是為了修復這些缺憾,那麼找到值得永遠留住的聲音,不就是在短暫的生命中,找到過身之後能愉快生活下去的地方嗎?這是我在這一篇篇小故事中,得到的啟示。
在採訪過程中,也和雷光夏分享了自己對專輯的看法,第一段落其實和死亡有關,是上一輩人的故事,放在了專輯的開頭;第二段落從〈小說裡的最後一天〉開始,到〈我們〉,跳脫了時間與空間,用相當飽滿的弦樂鋪墊,是專輯當中最有「濕度」的部分;第三段落則從〈小故事〉開始到〈守護我〉,像是打開了新扉頁,多了新生命的視角,音樂上也用了不少鋼琴單音、和弦、小孩哼唱的方式呈現;最後段落兩首歌則用聲音去紀錄場地。
或許這些故事冥冥之中自動歸位、靠攏在一起,像極了她所曾見過的景色。如同《我們在此相遇》中的「麥稈之海」,也只有在靠海的城市中才能體會這景象吧?
世界太冷了,希望帶一些溫暖
近年,雷光夏參加了不少年輕人的活動,比如前陣子在大港開唱的「大雄丸」活動中,現身擔任DJ。「我和阿舌只是幾面之緣而已,沒想到他就邀請我去了。」因為那次演出,她練習怎麼操作DJ盤,演出當天見到很多新舊朋友,沒想到他們很有反應的音樂反而是《小丸子》的主題曲。
之後,雷光夏也分享了最近常聽的樂團,當中也少不了年輕面孔,包括草東沒有派對、春麵樂隊、槍擊潑辣,特別喜歡hue裡的知更等。當然,她也仍深愛著黃色魔術交響樂團(Yellow Magic Orchestra,YMO),當中團員坂本龍一雖是影響她最深的音樂人之一,但近期某次看了同團團員細野晴臣的演出及紀錄片,更為他的才華折服。
專訪尾聲我最後問:「所以《小故事》這張專輯為什麼變得這麼溫暖呢?」
「其實我父親的創作風格到了後面也變得很溫暖,當時我也同樣問過他為什麼。」雷光夏轉述父親雷驤的話,他說:「因為這世界太冷了。」

或許是海風長期吹拂的關係,讓這張專輯有著濃厚的濕度。你可以感受到生命的重量,但願你向溫暖、和煦的地方走去,相遇的地方,就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