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旭章說,他曾向宇宙下單,希望可以被外界肯定。
花了十年之久,付出不小代價才終於得到不少認可, 但不是為了走路有風,而是希望自己和團隊的作品不會無端受到質疑的目光。
這些年他們受到的質疑可夠多了,不管是來自外界的目光,或是守夜人每位團員的內心,仍舊在調整頻率,還是受到社群焦慮影響,當然,也依舊用音樂療癒聽眾。這次主題乾脆單刀直入,向宇宙下單,以距離上張專輯《Retune》發行不到一年的時間再次發行新專。
「發行專輯後這段期間,剛好遇到前陣子心靈議題最嚴重的時候,你們不會被貼標籤嗎?」筆者同樣單刀直入地問。
旭章苦笑,說道:「你說心靈課程的事嗎?如果真要貼標籤的話,就把那些朋友全部找來就好啦!我不會消費他們的。」接著說:「其實多少會有人質疑我們是不是受到影響或特意做這樣的作品,但其實我們在《使者》(2019年)時就已經在做解夢卡,那時就有這個特質了。」
細細來看,守夜人第四張專輯《我以為宇宙跟我說好了》其實和少數危害心靈的教育無關,講的也並非抱怨那些沒實現的願望、反擊那些質疑,而是尋根找到問題源頭,思索如何與負能量共處。另外,對這組演唱組合來說,他們找到了從後搖滾、民謠、Indie pop嘗試到noise pop更好的編織方式,也強化了一組非樂團而是演唱組合該在聲音上表現的特質。
我不想讓這個主題變成別人的複製品
距離上一次採訪也僅一年多,相比上次特別租一個空間聊天,這次來到他們常聚集的練團室訪問顯得格外地真實,牆上貼著斑駁海報、附近散落不少和其他樂團共用空間留下的痕跡。旭章還很有儀式感地放著無唱詞的音樂做為背景,回應了筆者第一個疑問。
「本來我們就對宇宙、太空,這些東西很有感覺,全部的歌也都在這一兩年有雛型,就只差有沒有一鼓作氣地把它錄出來而已。」旭章針對筆者聊到再次見面會那麼快,起因是四專誕生快速來回答,「因為我覺得想多了,過了一年再看這些字想改就不純粹了。」
如同宇宙講求的是瞬間、當下能否跟宇宙產生連結,所以希望連做法都應是紀錄他們現在想講的話。不過就在看似要往靈性層面深入前,他們反倒只選擇借題發揮,喜歡埋藏天使數字、言靈、鼠尾草等文字印記,但細看作品反而多的是日常生活遇到的事與願違。
我以為你會給我愛 還有很多錢
以為你會給我房子 以為你會給我朋友
我以為宇宙跟我說好了
剛好對應他們近幾年遇到的諸多不順,疫情限制演出,直到最近才開始有不少海外巡演,社群經營受阻,丟出來的訊息總是激不起同為I人的粉絲群眾。「很多可能覺得宇宙跟你說好的事情,後來才發現什麼也沒有。」旭章說,「其實人生有很多這種過程,所以才想寫願望沒有實現時,負能量怎麼代謝的歌。」當然,也可以想像自己每年新年願望都失敗了,這也很生活,旭章笑著說。
確實是時候了,這一年來沸沸揚揚討論著靈性揚升,去年(2024)也開始不少暗藏以這類話題為命名的作品誕生,「我不想讓這個主題變成別人的複製品。」旭章說,無法想像三年後再發這作品,不知道又要被稱拾了別人多少牙慧。
但總該有個起心動念的緣由吧?旭章回答,是如今臺灣環球音樂A&R總監陳君豪兒子陳睦格給的靈感。
「等等,他才幾歲啊?」筆者大驚。
「七歲。」旭章用靈學觀點解釋了一番如何特別,發現筆者聽了目瞪口呆才笑稱「啊!這太靈學了!」接著分享:「本來就認識陳君豪,偶而會去他家,後來有次看到他小孩放學後在畫油墨畫。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內心的宇宙是在空氣裡面還是在海裡?後來看到睦格畫了水母,背景又很像在宇宙時,突然就有畫面了。」原來是在海洋裡!他內心大喜,於是請睦格畫完圖,無意間鑄成了專輯封面,同時也邀請他擔任這張專輯的插畫家。

和睦格合作的過程相當有趣,例如當時旭章拿了已完成的〈覺得自己多餘的時候〉歌給他聽,他便畫了張椅子出來;又如某次看到睦格畫了張很像鬼魂的圖,想到了只譜曲未有詞的〈言靈〉,回去便把歌詞填完。當然,也不是每一次都能這麼順利下單。
「那段時間會一直去找他,只是很多時候是失敗的。」旭章無奈地笑,「畢竟他還是小孩,也會要求你陪他玩,有時候可能中午12點去,晚上12點了卻一張圖都沒畫。」
像極了總是下訂單失敗的他們,幾乎趕在要印刷前一刻才拿到全部的圖畫,趕緊送印。
談到另一項能促使他們加速產出作品的,還有更換了錄音方式。〈需要被需要〉再次成了四人皆參與創作的作品之一,只是這次創作帶有更多的隨機性。
「那時候專輯還剩兩首歌還沒弄完(在陳君豪家),就請團員幫忙先做這首編曲。」旭章先開了頭。「我記得稚翎一開始還編了吉他前奏。」
「對!這張專輯有很多地方都是jam出來的,我們在錄音室試了好幾個版本才弄出來。」其偉接著說:「原來也不知道這首歌的主題,之後加了電吉他,想旋律,後來旭章來聽到就直接唱了。」
少了過去他們習慣在網路互傳進度緩慢推進作品,這次選擇在練團室面對面把音樂錄下來,做成工作帶後再進錄音室原音呈現,對於早已在電影配樂、音樂製作案熟稔錄音的他們,無疑省去不少時間。
「我覺得在練團室裡做出來的好處是,現場也可以呈現一樣的感覺!」稚翎說。
討論至此,我們也一腳踩進了守夜人在音樂呈現上的堅持與流動性,而促使他們在音樂上更活靈活現的,是這次的專輯製作人鍾承洋。
找到「演唱組合」的聲音定位
同與旭章皆為許多知名歌手(青峰、陳綺貞等)演唱會的band leader,需要在相當理智的狀態下完成每一位歌手所有演出的狀態,兩人風格雖不同,但都欣賞彼此。邀請他進到製作團隊,最主要是要讓作品的展延度更好,因為守夜人這次要拉伸的曲風更為寬闊。
「我們的音樂都是以民謠出發,一切都從木吉他開始,然後鋼琴,而在民謠之下我們就比較沒用到電子。」旭章想像,透過輕盈的民謠音樂,帶領人們認識到宇宙中那些沒有實現願望的時刻相當適合,像先前提到的〈需要被需要〉便是一首行走感很重的歌。而慢慢走到需要呈現情緒張揚的段落時,拿出他們原先在indie pop、後搖滾等能夠堆疊出「躁感」的音樂元素,本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我總不覺得『宇宙』這個東西該一直用後搖,雖然後搖就是想像自己是宇宙的迷航者,但已經很多人在做這樣的事了。」旭章說,這次他偏不想從眾,而是找了許多reference去尋得自己想做出來的音樂,後來才知道一直在尋覓的音樂類型,偏的是Noise Pop多一些。
這時團裡的吉他手佳穎補充:「其實小洋老師(鍾承洋)有讓我用平常不一樣的吉他彈法來處理。像〈漂浮到〉、〈需要被需要〉等到了中段突然炸起的地方,蠻多都多虧他的幫忙才能做到這麼大的反差。」
「其實這就是Noise pop,不像後搖滾很多都是堆疊音牆慢慢到最後炸開。這種音樂就會有種抵抗感,我們想要呈現突然一瞬間爆炸,而不是累積到最後。」旭章說,如同宇宙中超新星突然爆炸,絢爛而美麗,相比做為迷航員看著它綻放,多了點身歷其境的衝擊感。雖然做出這樣的音樂顯得有些寡眾,但就是這種細微的選擇,影響了他們這次怎麼看待宇宙的樣貌。
在空中也接住我
在空中也接住我
在感受從1:35開始一路體驗到「在空中也接住我」歌詞中,彷彿聽到了在睡不著的夜裡渴求有人理解的內心呼喊,唯有那樣的瞬間釋放,才能稍微舒緩不平。
談完了作為基底的音樂,可以稍微浮上來談論守夜人的人聲。相比上一張專輯的男女聲分開詮釋,力求比例平衡,《我以為宇宙跟我說好了》更希望做到所有團員皆參與和聲、合唱、重唱等工作。他們說,這才是一個演唱組合該做到的事情。
「其實這跟表演有關係。」旭章說。「之前在排歌單時,總會發現怎麼連續三首歌都是男生的歌?大家聽了可能會覺得很疲倦。所以像〈言靈〉,因為講得是語言驅動力量,這件事一定要讓每個人的聲音都在作品裡。」為了有些民族感、召喚感,聽上去有咒語的感覺,他們更放了些印度音樂進去。
「我印象中演唱組合是脆樂團做得比較完整,因為他們也是把合唱、重唱、和聲等都做出來。但這件事其實應該是常態對嗎?」針對因人聲配置而引起對演唱組合定義的好奇,筆者出聲詢問旭章。他頷首。
「像大眾會去分樂團和演唱組合,如果演唱組合都沒有在設計重唱、合唱、和聲的話,其實你就是樂團呀?不過我真正目的還是放在表演上,如果演出都是同一性別的聲音,會很讓人乏味。」旭章解釋。但不管如何,筆者認為這樣的作法似乎拾回了守夜人在第一張專輯《晚安使用手冊》中〈往沒發現的訊息前進〉的碎片,用講話方式安穩地表達情緒。
誠然,人聲配置只是演唱組合其中一項特色,守夜人這次仍舊盡量讓團裡每一個人的想法都在所有作品中。筆者便提了專輯中的第一首〈潛意識亂流〉。
「前面提到你們有很多共同處理的作品,但我反而覺得這首歌才是你們共同激起火花、展現各自實力、放招的歌耶?」筆者說,其實這很接近這幾年許多樂團的專輯開場Intro,不是塞入整張專輯的碎片,就是展現一組樂團目前有哪些「武器」的時刻。沒想到旭章聽了相當驚訝。
「當時為了第一首歌該放誰考慮了很久,但最後決定放這首,發現它可以展現我們更強的企圖心,而且混亂也是宇宙所有事情的開端。」旭章接著說,「其實蠻感動你有提到。這首歌放入了很多後搖滾、Indie pop、民謠也有配樂感,我們確實就是把所有會的技能都放在這首歌裡。」
被人發現、肯定,然後記住這份用心再放進下一個作品裡,不過先前那些飄浮在空中的故事、談論的音樂,該是時候落地了。最後一段筆者提議他們分享彼此那些細碎的日常生活。
許了很多別人希望我成為的樣子
「提到下訂單這件事,讓我想到『承諾』這個詞。因為下訂單失敗而生氣或難過是不是因為對方沒能履行承諾呢?」筆者詢問。
「確實很貼切,就很像你跟宇宙簽下契約,但這個契約一定會有還願或要你付出代價。」旭章說,「比如我會去拜拜,發現很多人會擋在你面前,就覺得他們好急喔!不然先讓他們許願好了,不要打擾他們簽訂契約。甚至覺得自己好像不是我的局,那我就會下次再來。」
和神明簽訂契約,那麼最後願望沒有達成是誰失了約呢?於是筆者詢問他們近年向宇宙下單失敗的例子。
旭章率先分享:「我曾經下單希望身體可以練壯,但後來太忙沒練,結果胖了快20公斤,還被樂迷說:『你怎麼可以讓自己胖成這樣!』」確實有肉可以練,只是自己沒能練到壯,他笑稱這是許願半吊子失敗,變成大胖子的案例。
其偉接著開口:「其實我蠻長一段時間希望自己能逃脫那種需要被需要的情境。」他說,「就像可能大家都不找我演出、沒人肯定我的能力,或是怕被換掉,剛出來做音樂工作時都會遇到這樣的問題。」於是他許了不要再陷入渴望被需要的願望,目前至少在守夜人裡是可以稍為安心的。

「我有段時間心理都處在沒有很篤定、很慌的狀態,願望也90%都沒有成功。」稚翎開口繼續說,「許了很多別人希望我成為的樣子。」她坦言,以前太逼迫自己想成為每個人都喜歡的模樣,鮮少發自內心。「可能小時候到現在都比較多否定的聲音在自己身邊,讓我有點習慣了。」
2021到2023年間是她心理狀態最不好的時候,從剛入團兩年到唱著三專《Retune》的歌,「雖然錄了很多,但我還是要努力說服自己,唱這些歌是可以給別人能量的。」但她不諱言,在錄《我以為宇宙跟我說好了》時意外順暢了。「玠瑋在幫忙配唱時幫了我很多,她讓我可以更有信心地把自己編的和聲拿出來給大家聽。」
最後是少話的佳穎,她說自己從去年開始學一種非洲樂器叫Asalato(阿沙拉托),願望不大,但只學了一半,希望自己能持之以恆。說完依舊樂天,反正只要有音樂就很滿足了。
專輯中唯一一首有真實故事的,是〈讓我難過的是快樂〉,它在許多充滿靈氣的作品中,是唯一走入地面的作品,介於願望是否實現難以界定的矛盾狀態下。旭章回想當時和靈魂沙發主唱本山彼此分享了許多這類存在內心中難過和快樂並行的故事,正好與當時在做的專輯主題相吻合,於是幾乎沒有猶豫地便邀請他一起完成這首歌,成為難得一首非團員全創作的作品。
讓我難過的是快樂
讓我失望的也是快樂
或許不想重新來過
除非你一直有想忘記的疤 留著發燙
「這是專輯最後完成的歌。」旭章說,「其實這也是一種宇宙訂單,只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難過。」該不該再與老天簽訂契約?也許下幾次失約的訂單,會讓自己更清楚想要的是什麼。而他們,只希望用音樂陪你走過那些失敗的時刻。
只是療癒嗎?他們更想陪你體驗失敗
守夜人還是一樣,2020年發行的《使者》試著在專輯首尾處放上〈逃離演算法〉和〈謝謝演算法〉兩首看似自相矛盾的作品,而這張專輯也同樣特意安排了〈我以為宇宙跟我說好了〉、〈宇宙跟我說好了〉兩首彼此矛盾作品,後者多了不少肯定句,並拉著弦樂四重奏,以壯闊、充滿末日感的景象作結。這樣的靈感,旭章說來源自國外另類女歌手Sinéad O’Connor的〈Nothing Compares 2 U 〉。
「當一切都結束了,說不定那時候許的願會是最純粹的。」
這次專訪其實花了不少時間分享彼此不想浮上檯面的心裡話,好像唯有向守夜人訴說,那些平時被認為失敗的經驗,才都能大而化之地成了趣味。放大那些感同身受,並適時停在還沒辦法處理的傷痕之前。
《我以為宇宙跟我說好了》,褪去那些因下單失敗而灰心的情緒後還剩下什麼?也許可以釐清願望的初衷不該是比較、滿足他人期望,而是善待每一個發自內心說出來的願。在這段將訂單顯化的過程中,守夜人會帶著療癒負能量的心,伴人度過從失敗中走出來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