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開啟採訪前,習慣性地檢視對受訪者最深刻的印象。不是金曲頒獎烏龍,也並非過去一些花邊新聞,而是想到2022年5月一則對金曲獎入圍名單公布後的貼文。鮮少在大眾面前分享私生活與情緒的艾怡良,因為當年入圍失利,文字中透露出真心。
從《說艾怡良》到《垂直活著,水平留戀著。》活得高亢,至《偏偏我卻都記得》即便問心無愧仍不免低落,獲華語歌后後的她,這幾年學習從最高處走到可以正常呼息的環境,需要面對的不只是外人目光,還有對她曾寫下愛及生命叩問的誠實。可貴的是,她仍保守著此心。
「你這麼說客氣了,很多困惑。失落也一定是有的,但那一次我很快就把這些情緒趕走,畢竟我也盡力創作了。」

面對那些過去質問過自己的問題,隨著《我的問題該問誰》正式上架並在第一場業內聽歌會上得到的回饋後,似乎對自己現在做的決定更加踏實。
我知道大家期待什麼,但我想饒了我自己
「做過演員後我有個小觀念滲透到心底,那就是『不要一昧地往自己的腦裡鑽,而是去觀察。』」
曾飾《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女主角,近年也為電影《惡女》寫下主題曲的艾怡良,採訪開頭談及此事反應略感驚喜,說自己在演員和歌手身分上拆得很開,「因為演員並不是要成為自己,看懂別人才有辦法成為他人。」但創作歌手對她來說更多是要忠於自己,不然怎麼「演」怎麼都不像。如同專輯開篇第一首歌,一開場便以強烈節奏、低音感十足的作品驅散那懷疑不夠好的自己。相對上張專輯第一首〈以灰之名〉同樣強烈卻語帶內斂,這次想走得更破釜沉舟。至少,不想再走回頭路了。
「《偏偏我卻都記得》大家都期待它是《垂直活著,水平留戀著。》的2.0,這張大家也期待它是3.0。但我不可能給你一樣的…」想必是被提問過不少,這次未提艾怡良便先自承。不過對好好讀完過往和這張專輯的筆者來說,光從歌詞就能明白她已經「饒過自己」很多了。
「現在的我感覺沒必要過多地去藏自己。以前會像是用變聲器去講個事實,有一點怕直接去揭開人家或是自己的瘡疤,現在會想把那個filter再拿掉一點、再直接一些。」這樣的轉變明顯出現在艾怡良的慢情歌副歌當中,於是我們聊到了象徵她過往深邃情感的作品延伸〈那時有你〉,談的是如何在心碎過後,再一次純真地去愛一個人。
「歌中有寫到"this is heartbreak",我很少這樣子講話,以及"How am I supposed to love again"(我要怎麼再愛一次),雖然聽起來有點拙,但其實是一件『很重的事情』。經過那麼多歲月以後,你要怎麼像孩子一樣去愛?就像我在〈Forever Young〉說過「妳該那樣愛上」,所以對我來說它是一個又重又直接的詞。」
無獨有偶,〈那天的愛呢?〉副歌開頭高掛著"Silence Silence",像是無聲勝有聲的抗議,控訴沒能找回來擁有純摯目光的愛,轉身卻一直記得「曾屬於你我的期待」。
類似的主題,找到了《垂直活著,水平留戀著。》中也同樣膾炙人口的〈給朱利安〉,歌詞寫著:「而你 保留我為數不多的叛逆 讓他 陪伴著你」。比起〈給朱利安〉要雙方記得那些美好;〈那天的愛呢?〉選擇歎惋「失去這份最愛」,將畫面凝結在轉身當下,寥寥數枚英文單詞,表達了艾怡良對情感的深刻描繪。不過為何是用英文來寫這些重要訊息呢?
「可能跟我的語言習慣有關,以前寫demo時比較多會先寫下英文,但之後反而會把詞先空下來,然後花很多時間再去填。」艾怡良說,「不過我覺得現在在精神層面上放鬆了許多,慢慢接納自己的情緒,用詞和看事情的角度也變得更直接、更簡單。」她分享某次對經紀人左光平說,這張專輯自己可能不會像以前那樣用太多的修辭,或是拐個彎跟你說事情。兩人共識許久,明白艾怡良的轉變與選擇後,便讓她回到生活慢慢去完成歌詞。

「記得"this is heartbreak"這句是我在遛狗時無意間跟著旋律一起出來的。那種感覺很像當初在寫〈Forever Young〉,字就黏著、扒著曲子不放,就決定這樣寫下來了。而且英文歌詞也很神奇,它很適合寫得直接。」
決定放過自己的路上其實不容易,尤其對一位歌手來說,有些樂迷可不放過你,渴望還是自己心中那個艾怡良。面對過往至今不少評論與指教,有沒有預測到當初做決定後的結果?
「有,只是我不願意再複製一樣的成功,因為這不是我做音樂的初衷。但精神可以延續,我想說的故事、我想做的誠實,我可以在新的專輯中不停地延續。」我仍能感受得到,那份對愛及生命叩問的誠實,至今還透過《我的問題該問誰》這張專輯存續著。
而面對那些樂見她轉變的樂迷,她則交出了符合演唱會快歌需求的專輯,這大概是繼《大人情歌》後,再一次添入多首快歌的作品,而這次想要在台上跳舞的企圖心更大了。
洩漏真實生活碎片,讓文字與音樂零時差
「你永遠都要過生活,用力的過生活才會有好的作品。其實快歌是很大一部份的自己,因為私底下的我其實蠻懂玩樂的!」自2022年辦在北高兩流行音樂中心的《從夜晚出生的我們》演唱會後,知道現場非常需要快歌支持,其實早在第一張專輯發行時便許下願望,一定要為了演出寫更多快歌。於是曲序中場以與鳳小岳合作的〈你身邊〉為起手勢,前前後後共六首歌,讓整張專輯快歌量占了過半篇幅。其中三首〈三分鐘熱度〉、〈抓蝴蝶〉、〈誰敢〉更和過去一同製作〈先過完今天吧〉、〈一個禮拜至少有一天是醒著的〉等快歌的劉穎嶸、周顯哲兩位資深樂手,遠赴曼谷邊度假邊創作。

「這件事是我提出的,有次練團時就跟他們說:『唉呀!乾脆去國外弄個創作營寫歌算了!』沒想到超有效率,三天就寫完三首歌!我很喜歡這種逃離舒適圈的寫法,可以有不一樣的腦袋邏輯。」當中〈三分鐘熱度〉沾染了曼谷當地的城市氣息,寫下了一句"I feel like I don’t belong in the city.",「那是一個很熱鬧的城市,但即便跟朋友在一起,還是有一種孤寂感。」她說,於是坦承地寫出下一句"I feel like I don’t belong to you."原來寫的是歸屬感,如果不打開自己,自然融不進環境,點出兩句英文後,剩下交給左光平發揮,沒想到歌詞出來卻笑著說對方像極了歌裡的主人。
當然,平白添入快歌顯然不符合艾怡良一貫精心製作音樂的初衷。在聽歌會上,左光平在會後提到「希望這張專輯是沒有時差的」,當時筆者便思忖是否說得是快歌中的音樂和詞意咬合精準,這個問題在採訪時也得到了艾怡良的首肯,她說:「這次我希望寫的歌詞可以緊貼著編曲和音樂走,不讓彼此有太多隔閡和猜想。」例如〈誰敢〉中段在六次「看誰敢」之後,來了一段像是軍隊踢著正步行軍的樂隊鼓節奏,緊接著唱出「警察先生 我都有乖乖遵守限速標誌…」遵從歌詞的力量感,音樂的速度也隨之成正比地產生變化。另外,在〈三分鐘熱度〉末尾歌詞寫著「想想 什麼 叫做 原地踏步」,音樂也以節奏漸慢的方式處理收尾。艾怡良感激地表示,要歸於陳建騏在編曲上幫忙,他們從《大人情歌》有了初次合作,過後經歷每張專輯的信任也培養出默契,讓他們幾乎不用言語,聽過歌就有了畫面,也知道對方要的是什麼。
回過頭來看,你說艾怡良還變了什麼地方?也許是更喜歡自己一點,才會明確知道該怎麼分享自己也喜歡的東西。就如同她誠心地想告訴大家,自己其實一直都很愛八零年代的舞曲,想直接為歌曲揭底,明確說明這首歌說的是夜生活、這是傷心的情歌、那首是寫被自己傷過的人等,同時,也能感受那些永遠也不會被解決掉的困惑與失落。
「老實說,學會和它們共存、和解一直都是我每張專輯在做的事情。有講出來,代表我應該差不多了,不講的就是待解決。如果不要循環地掉入一個坑中,認真生活這件事情真的很重要。」
專輯來到最後,更是一段坦承與掙扎的濃縮。
我知道人生就是在失去,但我怕失去熱烈
「如果說快歌是壓克力畫、油畫,比較抽象,那慢歌就像水彩或是素描。」以前學過畫畫,艾怡良說,她的文字開端幾乎都是先有了畫面,再以取景方式落筆,但每一次竣工都要刻上許久。
《我的問題該問誰》表面上憂喜參半,熱鬧與靜謐恰如人生境遇。但他們還為專輯定調了一個隱而未宣的設定-「每一首歌都在談失去一件事」。而專輯最後兩首是她最不願失去的,那就是失去對世界的信心與熱烈。
曲序倒數第二首歌,是艾怡良最後完成的作品。她想像的畫面是在一座鄉村,一間小茅草屋門口坐了一隻小黃狗在等主人回家。整首歌幾乎只有一口嗓、一把琴相依,但音樂咬合著故事,唱到「直到筋疲力盡 我在這裡」需要等待綿長的光陰時,手風琴進來了,做為東歐民謠音樂需要將亙古時光留白給音樂的段落,此時嵌合到位,也應證著前一句「大聲高歌一曲」。隨後拖著沉重的步伐敘事,「小黃狗說他盼過醜陋花期」正用著double bass點出年邁的腳步…
「這首歌是以我養的狗狗看世界的角度寫的。他對我來說是一個最純粹、忠貞的愛,我希望給他看到的是美麗的世界。」但在小黃狗眼裡是不是早看穿主人的逞強呢?同樣隱而未宣,因為艾怡良對善良還存在人間還保有信心。她說,那是她的信仰。
「我很相信人性,『人不能不善良』我心裡是這樣想的。所以只要看到不公不義時,就會產生某種信仰破滅的感覺,〈小黃狗〉就是這類型的歌。」這類的信仰感,其實也分散在過往艾怡良的作品中,如〈言不由衷〉、〈我多想變成她〉、〈夜晚出生的小孩〉等,裡面提及的信仰都是她所說的善良。這是她不願失去的。
另一項她害怕的,是失去熱烈。
愛不愛都是日常
-艾怡良〈給她的話〉
人生是片自由的 海洋
方向其實是幻想
不一定要 抵達 某個地方
讀詞的當下其實不太理解,要怎麼說服正身在感情漩渦中的人?只能感受到「原來有人已經在這麼遠的地方,回頭來告訴我們那裡的景色可能長什麼樣子。」
這時,艾怡良也很坦然地和我說:「我其實也是個沒有辦法看見海洋的人,沒辦法很快就放下遺憾、丟掉記憶。所以康永哥才又寫了『如果緊抱 回憶會很重』這樣的詞,我就是這樣子。」
〈給她的話〉像是一位智者用他人生走過的經歷,換來一段與晚生的對答。曲完成後,艾怡良寫下疑惑,再邀請蔡康永填上剩下的詞,試著以另一種全然不同的視角,解開這些問題。於是這首詞就在一段段對談當中,提煉出對熱烈的渴望。
「我覺得它跟〈Forever Young〉一樣,探討的都是熱戀。我的疑問來自於,因為〈Forever Young〉我已經發誓了,我發誓我要熱烈的活一輩子。我的疑問也來自於,我還有這個運氣嗎?」
Forever young Forever young
-艾怡良〈Forever young〉
怎麼愛一個人我都沒忘
二十年後
還是一樣輕狂一樣不枉
對嗎?你深愛著那樣的我 對嗎
在〈給她的話〉中對應的是副歌提出的疑問,而蔡康永用一段話來回答:
活著沒有對錯 只有經過
如果存在是無常
那麼愛人是一種重量
這片天地那麼大
聽過那麼多話
你還會在這裡吧
「其實看完我有比較開闊一點,知道康永哥的豁達也是一種熱烈。以前總會覺得熱戀就一定要活得又苦、又痛、又辣、又鹹、又甜,各種滋味我都要嚐到底為止。〈Forever Young〉已經是我三十歲的作品了,當自己慢慢成長到三十七歲,許多事情可以慢慢放下的時候,我反而有點擔心我是不是不夠熱烈了?我是不是不是孩子了?該不會已經變成所謂的中年了?但是我不想、我放不掉、我不要放掉,所以我在孩子和中年之間拉扯著。」
心中很明白那種焦慮也來自艾怡良對善良、對仍擁有孩童般真摯目光的渴望,如今卻夾雜著一切「我經歷過所以我無感」的消極心態入侵襲來。她害怕自己成為那樣的人。
「我很捨不得心中那個小孩不見了。當我越活越慢,話講得越來越淡,對很多事情反而越來越不在乎的時候,我很擔心他不見了,所以我寫下了這首歌,因為我很怕失去熱烈。」於是艾怡良回過頭再看看這張專輯,點出〈誰敢〉這首歌。那樣飆車般的熱戀,自己還有辦法有愚勇談戀愛嗎?她相信自己還有能力,也感謝自己還能寫出這樣的歌。
依然像孩子一樣,信仰善良,高亢低落地活著
當歌手這條路不短了,還有什麼是目前為止還堅持的東西嗎?明知故問,我知道。
不過艾怡良反而感謝一直在她身邊的左光平,擋掉身邊很多的不善良,讓她仍舊堅信這件事是存在的。
「我覺得我們兩個很像,因為我們真的都忍受不了人家用不善良的處事方式達成目的,即便你達成了,我們都不會替你喝彩。」她接著說:「回歸到人性,音樂是跟人綁在一起的,無論你的音樂多好,但你的心不好的話,你的音樂並不會讓我感動,因為你不是這樣的人。」
這也是妳想要做詞曲創作的原因嗎?我問。
「被動的原因。」艾怡良稍微思索了一下,繼續回答:「有一點像可能我真的可以帶給社會一些什麼。就好像有人會告訴我,因為聽我的歌獲得了一些心理上的平衡,或者是溫暖、陪他度過一些孤單的歲月。我就覺得這麼做是有用的,就繼續下去。只要背後支撐我的是誠實和善良,那我就繼續這麼做。」
看來艾怡良問的問題,自己已經給出了現階段還算滿意的答案了。

《我的問題該問誰》是艾怡良再次對愛及生命發起的叩問之作,它不一定是張讓所有人都滿意的作品,卻更能坦然一點,面對她的需要,減少一點繁雜的修辭束縛,充實一些演唱會上需要熱情的快歌。更重要的是,讓她還有想嘗試、追夢、追愛的可能。
「在專輯還沒發前,有一首為電影寫的主題歌〈惡行〉,我其實很喜歡這種很兇的歌,希望可以出一張完全玩搖滾的專輯!這是我做過,然後發現我自己可以很暢快去做的事情。」
那一定很期待,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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